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崮下

921次观看作品发布于2019-01-15 21:01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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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◎赵德发  

 一、海底

 我满头大汗,气喘吁吁,终于站到了海底。

海底,是几亿年前的。而今,却是海拔474米的山顶。

被我踩在脚下的,叫作透明崮。有一石洞,贯穿崮身,由此得名。东南方向,千米之外,还有两崮:一个叫老龙头,一个叫老婆鞋。沂水作家魏然森在此挂职副镇长,说老婆鞋不好听,叫绣花鞋吧,当地人欣然同意。

那天,我在透明崮顶打量一下老龙头,打量一下绣花鞋,而后在正午的阳光下扬起脸来,想像当年的大海,在我头顶不知有多么高深;想像那些来自陆上的碎屑物,那些海洋生物的骨骼和残骸,那些火山灰和宇宙尘,在悠悠下沉。下沉的过程,千年万年,十万年百万年,千万年万万年,慢慢慢慢,沉积成岩。不知又过了多少万年,海水渐渐消退,沉积岩裸露为地表,成为地球的一块外壳。又不知过了多少万年,雨水冲刷,风力剥蚀,地表出现缝隙,且一年年扩展。缝隙变深,成为沟壑,沟壑再扩展,让沉积岩不断坍塌,最后只剩下一块一块,分散在各个山顶,像乳头,像瓶盖,像圆球,像方盒,像老龙头与绣花鞋之类,被后来出现在这里的人类统称为“崮”。

公元二十一世纪之初,中国地理学会将这种地貌命名为“岱崮地貌”,因为专家来考察,先在蒙阴县岱崮镇发现了这种奇特的山峦。这是继“张家界地貌”、“喀斯特地貌”、“嶂石岩地貌”、“丹霞地貌”之后的中国第五大岩石造型地貌。

“沂蒙山区,七十二崮”。此为概数,只拣著名者算计。位于沂水县诸葛镇秀峪村前的透明崮,便是七十二崮之一。

我站在崮顶往下看,只见杏花似海,灌满山间。红瓦村落,在花海中潜伏。从崮顶往下走,便是从古生代寒武纪走向新生代第四纪人类世的过程。

跌跌撞撞下行,看见山腰上的石头一层一层,也是沉积而成。但那不是石灰岩,是褐色页岩,厚者如砖,薄者如纸。如纸者极其细密,如同书本,用指头掐下一块,轻轻一捻即成灰土。我去过沂蒙山区北部的山旺地质公园,那里的硅藻页岩与这里非常相似。而硅藻页岩有海相矿与陆相矿之分,这里的不知属于哪一种。

我抬头看看崮顶高达十几米的石灰岩绝壁,再看看山下号称自元代即有的村庄,心中猜度:在这二者之间,到底经历了多少次沧桑巨变?

  二、石棚

 

页岩,给在此居住的人类提供了便利。他们捡来一些,覆于屋顶,便可遮风挡雨。这种石棚,也叫石板屋,是昔日沂蒙民居的一大品种。秀峪村前有一看山屋,堪称典型。两米来高的小屋上,层层叠叠,上片之尾压住下片之首。檐边,一串瓜蔓匍匐,几株枯草招摇。破门上的斗大“福”字,纸张红艳艳的,意味着这里还有人居住。

到村里,也能寻见几处石板屋,但均已废弃。多数房屋十分讲究,覆盖了用窑火烧制的红瓦,墙上的石头则用石灰岩打造。一块一块,方方正正,有的还凿出美观细密的斜纹。

然而,这种瓦屋却被现在的年轻人瞧不起。尤其是姑娘,择偶的标准之一,便是男方在城里有没有房子。城里没有,若镇上有,也可凑合。反正,在村里建起再好的住处,也难以打动她们的芳心。

沂蒙山区还有天然的石棚,一种是石灰岩里被水冲出的洞穴;一种是页岩塌陷而形成的石洞或罩崖。前者,先是水滴石穿,由孔成洞,再是水滴石长,造就石钟乳、石笋、石柱之类。我曾进过这一带的几个洞穴,有一个被称作“天然地下画廊”,长达几千米,内部景观美不胜收。在透明崮西面几里许,有“韩湘子洞”,传说八仙之一的韩湘子曾在此修炼,创作了著名的道教音乐作品《天花引》。今人在杏花海中遥想仙踪,似能听见箫音苍凉,如梦如幻。

这些石棚,也见证了人类历史上最丑恶的场景。那年秋后有一天,山草枯黄,南山上出现一种颜色更黄的活物,潮水似的奔袭而来。有人认出,那是鬼子,于是纷纷向北山上跑,去石棚中躲藏。鬼子赶去搜寻,在一个石棚里抓到三人,其中一个是秀峪村支书王照龙的父亲。幸亏他们地形熟,心眼儿多,在途中先后逃脱。

有血性的人奋起反抗,石棚里便有了一次次秘密聚会,一个个庄户男女加入了共产党。在小小的秀峪村,党员竟然发展到四十八人。

国民党五十一军有个连到这里驻扎,连长姓钱,因为杀人不眨眼,绰号“钱阎王”。村里有人向他告密,说秀峪村有四十八个共产党员。他告密时,恰巧被一个党员听见,去报告党组织负责人。马上,所有的党员都接到通知,去石棚里躲藏。可是躲了半天,却不见“钱阎王”闹出动静。原来,“钱阎王”不相信这里有那么多共产党员,加之老婆即将临产,他不想让此地有血光之灾。这时,他奉命转移,在二十里外中了日军埋伏。“钱阎王”浴血奋战,冲出包围圈,却发现老婆没有出来,回头去救,夫妻双双罹难。秀峪村的四十八个党员,一个没少,上级觉得这里势力雄厚,在此成立了沂北工委和行署。

我在村中漫步,看见有的人家院落内外,放了一些石钟乳和石笋。打听其来历,主人淡淡地说,在石棚里捡的。

我蹲下身去,拿手掌拍击一尊石钟乳,它“空、空”作响,振我心弦。

三、果木

秀峪村东,一棵百岁楸树高高矗立,尚未发芽的枝杈直戳云天。七十岁的村支书王照龙说,他吃过这棵树的叶子。不只是他,村里好多人都吃过。爬上树撸一些,回家煮烂,揎进肚子。不过,楸树叶有毒,吃了肿脸。

从前,山里发生大饥荒,山民缺少粮食,就借助“棵棵子”救命。“棵棵子”是当地方言,泛指各类植物。“棵棵子”的叶、皮、根、花、果,一样样被采来,上碾、上碓、上磨,进锅、进笼、进肚。咽不下的,动员咽喉肌的力量努力吞;拉不出的,借亲人之手和铁钩之类往外抠。

饿急了的人,发现力超强。他们看到,柿子树开花时,有“柿子窝窝”落下,那是头一年柿子坠落后留下的果蒂,无毒且有营养,妇女孩子纷纷去捡。捡回一些,与别的东西掺在一起磨碎,烙成煎饼。他们发现,如果不用粮食磨煎饼糊,无法黏合,而榆树皮黏性十足,于是,许多榆树被剥光了皮,裸身死去。

饥荒年代,村里会有人突然肿脸,眼睛难以睁开。那是吃了某些“棵棵子”。楸树叶子有毒,洋槐花、灰灰菜之类碱性太大,吃多了都会肿脸。还有一些“棵棵子”,吃了不肿脸,而是拉肚子。几泡稀屎拉过,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,躺在那里奄奄一息。

即使有那么多的副作用,但“棵棵子”还是救了好多人的性命。王照龙说,沂河边上的一个村庄,因为地处平原,“棵棵子”太少,一个春天饿死了几十口子。

村民讲,过去这里穷得要命,有生产队的时候,一天工值只有一毛五分钱。“大包干”之后富起来,主要靠了果木。

秀峪的第一个大款就靠果木发财,此人姓武。三十年前,他看到当地产的水果卖不出去,就借钱收购,雇车拉到南方城市,出手后赚了大钱。他一趟一趟,皮包鼓涨,回家将一捆捆钞票“啪啪”地往地上摔,向老婆孩子显示自己有多牛。他买来全村第一台彩电,每到晚上家里挤满观众。老婆对他很崇拜,好饭好菜犒劳他,然而男人再回家,不是摔钱,而是向她脸上身上摔巴掌,逼得她喝农药自杀。老婆死后,武老板娶来一个年轻寡妇,接收了两个孩子,又带自己亲生的两个儿子外出贩水果。后妻在家整天种地、干活,被人戏称为“劳动委员”。十几年下去,武老板老了,跑不动了;“劳动委员”也老了,干不动了,带着孩子毅然离去。老武借酒浇愁,有一天酒后骑摩托,突然摔倒在地,摩托扯着他继续走,让他的耳朵被石头割掉一只。现在,两个儿子在外地做生意,都不管他,只剩一只耳朵的老武只有一个心愿:希望村里将他列为低保户,给予照顾。

虽然老武的人生走向低谷,但由他开创的果木商道日益畅通。每年杏子黄了,苹果红了,便有外地人带着大车进来,付给山民钞票,换取满车清香。山民们尝到了甜头,将水果越种越多,每年春天,这里花海泛滥,引得城里人纷纷前来观赏。镇政府顺势而为,连年在此举办“杏花节”,更让秀峪人潮涌动。

我来这个村子,已经是“杏花节”的第三天了,依然有一辆辆车子开进来,一群群红男绿女走入杏林。山风一吹,落英成雨,引发一阵阵大呼小叫。

驻秀峪村扶贫工作队长武凯旋说,他正与村里商量,打算将一片老杏树嫁接成梅树,建一片梅园。到那时,透明崮下,腊梅飘香,来这里的赏花人潮会多上一波。说这话时,他那白皙的脸上,现出诗人般的憧憬。

我随他在山上走,屡屡被花椒树牵襟挂袖。这是此地另一种果木,几乎家家都有。用一片片薄石板垒起的地堰,极富艺术感。还没发芽的花椒树身姿曼妙,仿佛摆着 pose等我拍照。它们也是有功之臣,每年都向主人奉献一树红皮麻果儿,让他们换来不少收入。有的户栽得花椒树多,一年能卖四万多元。

这里的耕地很少,除了种水果,便是育树苗。因为山里山外都在扩展林果种植面积,苗木需求量巨大。秀峪的一些人发了财,想扩建苗圃,但在本村找不到地方,就去外面租地。近的三里五里,远的十里百里。最多的,在外地建起几百亩的苗木基地,成为富豪。

育苗要先种砧木,待它长起再搞嫁接。嫁接是个技术活儿,许多男人女人,练成了高手。他们在本村干,到外地干,计件取酬。接一个苗眼儿两毛钱,有人一天能接两千,挣四百多元。靠着这样的收入,他们活得很滋润,有的还在城里买房给孩子居住,让儿孙当起了市民。

我在秀峪村遇见,住在城里的年轻人这天开车回来,携家眷踏青赏花。村中道路有一段十分陡峭,从高处往下冲时,车里的女人孩子连声惊呼。

四、狼踪

那天晚上,将圆未圆的月亮高悬于“老龙头”崮顶,武凯旋带我采访,走二里山路去于家旺村。该村书记于秀堂大我四岁,当过民办教师,我们谈得十分投机。

谈到十点,老于两口子挽留我们住下,说孩子都不在家,有几张闲床。我和老伴答应了,武凯旋却要自己回去,老于说:你不要回,路上有野物。 我问什么野物,他说是狼。武凯旋说:你别吓唬我。老于说:不是吓唬你,是真的。这山里真是有狼,好多人都见过。有人夜里上山照蝎子撞上了,两只狼眼蓝莹莹的,把他们吓得不轻。

在我小时候,家乡莒南是有狼的。我虽然没有亲眼见过,但听过它们在山里的嗥叫。后来,狼就在我的家乡绝迹了。不只在我家乡,许多人的家乡都没有了狼。世纪之交,生在陕西商州的著名作家贾平凹,专门写了一部《怀念狼》。我没想到,在沂蒙山的深处,竟然还能发现狼的踪影。

这里之所以有狼,是因为供它存活的生物链还在。野兔在这里一直生生不息,自从被列入国家保护动物名录,这种大耳朵精灵有恃无恐。有关部门管理颇严,打一只野兔罚款五千,饭店让一只野兔上桌也罚五千。老于说,现在野兔可多了,吃麦苗,啃地瓜,成了一大祸害。

不只是野兔,这里的鸟类也多,多得成灾。斑鸠,野鸡,白头翁,灰喜鹊,又吃庄稼,又吃水果。玉米苗一出,鸟就来啄,啄得叶子残缺不全;樱桃一熟,鸟就来吃,一口一粒。一个苹果值好几块钱,让它们啄一口就毁了。套上纸袋也不中用,它们用嘴撕开再吃,相当聪明。灰喜鹊是松毛虫的天敌,然而松毛虫只供他们吃一季,其它季节只好另觅食物。它们时常组成空军,黑压压一片,扑到村里与人争食。

几年前有人告诉老于,说山上多了一样东西,尾巴很长,会从这棵树飞到那棵树上。老于上山发现了,认出它是在电视上见过的松鼠。他想,真是奇怪,以前这里从来没有松鼠,它们是怎么来的?然而松鼠不讲自己的来历,只是“吱吱”叫着,上蹿下跳。有几次,还蹿到老于家里,将他晒的核桃“卡嚓嚓”咬开,美美大啖。

在秀峪村,人们还告诉我这么一件奇事:野鸡、喜鹊联合战蛇。说有一天下午,几个老太太上山干活,发现一条蛇正爬向一个鸟窝,里面有好几个蛋。一只野鸡突然飞来,一边惊叫,一边啄蛇。很快,又有一只喜鹊过来助战,也用尖嘴向蛇发动袭击。两只鸟扑扑棱棱,一条蛇扬头吐信子,大战了个把钟头。终于,那蛇狼狈逃蹿,钻进石洞。人们说,可惜几个老太太不会用手机录视频,要是录下来发到网上,一定吸引眼球。

五、土地

 秀峪村东,有一小庙,供着土地神。庙门口贴着一副对联:“无僧风扫地 缺烛月作光”。这两句话,让我大为感动。

在中国神仙谱系中,土地是身处基层的小官,只辖一村。因为职位卑微,村民对他们低看一眼,不给他建大庙,只建一座几尺高的小庙。有的村子穷,连小庙也建不起,就将瓦缸敲出一个豁口,倒扣在地,供其容身。但人们过年时,觉得亏待了土地,会写一些对联安慰他。秀峪村土地庙的这一副,就是劝他安贫乐道——没有值勤的僧人给你扫地,你就借助风力打扫吧;没有上供的蜡烛,你就用月光照明吧。

那天晚上,我在村东漫步,感受着暖烘烘轻悠悠的春风,沐浴着山间格外明亮的月光,心想,我死后,如果能在这种地方做个小小的土地神,那将是天大的福报。

与土地神同一级别的,是活着的村官。他们既受上级领导,又领导着几百号村民,经历的酸甜苦辣,难以道尽。

两个村的书记,都干了二、三十年,都已年近古稀。我问他们,这些年来,最难的是什么?他们说,是前些年收提留。提留叫“三提五统”,名目繁多,反正是上边问老百姓要钱。老百姓交不起,就起了矛盾,有了冲突。为了收齐,乡里往往组织人到村里“砸楂子”,意思是解决那些顽抗的村民。书记又要接待乡干部,又要帮他们“砸楂子”,还要维护村民利益,夹在当中非常难受。有一回,收提留的来到于家旺,有一户没有钱,就要将他的一囤地瓜干拉走。拉走了地瓜干,这家人怎么活命?老于看见被拆开的囤子尘土飞扬,就说这地瓜干发霉了,有毒,乡干部这才住手。他们不再拉地瓜干,将一袋做种子的花生抬走。抬到村部,几个青年干部抓了吃,老于满腔悲愤制止他们:这是种子!种子能吃吗?

实在收不全怎么办?村里贷款补齐。至今,两个村都在信用社有陈年老账,四百口人的于家旺,就有48万的欠款,加上利息更多。

老于说,近几年,庄户人的日子好过了,提留不用交,农业税不用交。不但不交钱,还从国家领种粮补贴,领老年补贴,特别穷的人家,还能领“低保”。自从实行了“新农合”,村民的医疗费多数报销。享受“低保”的人,报销比例更高,基本上不用自己花钱。有一个老病号经常住院,以前每次出院都是愁眉苦脸,现在出院欢天喜地。到了冬天,他贪恋医院的暖气,赖在那里不走,院方只好一次次催促。这天,他终于决定出院,去向医生道别,说过几天再来,让医生哭笑不得。

前些年,吃喝之风盛行。秀峪村书记王照龙会打猎,如果来了领导,他扛枪出门,很快拎回一只野兔,饭桌上就有了一样“硬棒菜”。后来,猎枪上缴,不许打野兔,他在招待方面很犯愁。经常的情况是:上午十点来钟,家里陆续来人,都坐在那里喝茶说话,等着吃饭。老王和老伴,要绞尽脑汁,弄出几样饭菜,才把他们打发走。

老王说,怎么也想不到,自从有了“八项规定”,他一下子解脱了。领导来了,谈事归谈事,谈完就走,干脆利索。家中清静,老伴清闲。

去年忽有一天,一位气质儒雅的中年人开车经过土地庙前,到秀峪村住了下来。他是县里派驻的第一书记,县政府督学武凯旋。

武凯旋来此发现,秀峪村竟然有半数以上的人姓武,而且是从他的老家迁过来的。他的辈分高,许多人叫他叔,叫他爷爷,对他多了一份尊敬。但是武凯旋很清醒,知道自己是秀峪村的第一书记,不只要为姓武的谋福利,更要为全体村民谋福利。于是,他了解民情,精准扶贫,让许多人家增加了收入。他利用上级拨款,在村前建起一座三层楼的游客中心,推动这里的旅游事业。他知道教育对于脱贫的重要性,联系企业家朋友资助贫困学生,想让一些人家彻底拔除穷根。

一位村民告诉我,去年冬天下大雪,武书记早早起床,把土地庙前的进村通道打扫干净,谁见了谁向他竖大拇指。我听说,第一书记住处有一台空调,但是夏天再热,冬天再冷,他也不舍得打开,就为了给村里省钱。武凯旋在村里住着,买菜不便,经常到山上拔点“棵棵子”回来,聊作无菜之炊。

有的时候,武凯旋也觉得寂寞。去年腊月,我突然接到他的微信,是一张火炉的照片。他说,寒夜独坐,守炉读书,很希望找个人交谈一番。我说,我抽空找你去。然而,我杂事太多,久未成行,直到今年杏花开放。这时,他已经从第一书记变成扶贫工作队长,有两位中学教师来作他的助手。他陪我上山游览,陪我在村里转悠,让我认识一个个村民,像在介绍自己的亲人。

走到土地庙前,我说:你这位县政府督学,目前和这位神灵是同一个级别了。

他笑一笑:嗯,我们是同僚。

六、啐啄

我早知道这里有座透明崮,心向往之,在到达的当天中午,便让武凯旋带我和老伴去看。正巧他的姐姐、姐夫来此看杏花,也兴冲冲一起过去。

海拔474米,看似不高,登顶却颇费力气。沿着花径走上一段,前面山路陡峭,荒草萋萋。踩着瓦片一样的零碎页岩,每一步都迈过千年万年。

逆时间而行,我幽思浩渺。我捡起一片页岩看看,打量着里面的层层叠叠,心想,这是公元前的哪几年?那时地球上发生了什么事情?芸芸众生有过怎样的冲突与交流?它们肯定预料不到,后来的人类异军突起,散布于世界各地,在最近的几百年间将地球改造得面目全非。

老伴叫我一声,打断了我的胡思乱想。她指着一株幼桃说:你看,它自己跑到这里来了。

我观察一下,这桃树只有一米多高,两三条细枝,却有十几朵花儿嫣然绽放。它的周围,都是山草与松树。它的同类则在山腰之下,离这儿很远。

它为何出现在这里,离崮顶只有百步之遥?答案只有一个:若干年前,有人登山,在此吃桃,将核儿随手一扔。雨露滋润,因缘和合,这儿就多了一个光鲜的生命。

武凯旋的姐姐,年过花甲,身体发福,一直走在我们后面。她胳膊上挎一个蓝布包,边走边呵护,仿佛里面有怕碰的物品。走到路途的三分之二,她喘着粗气说:你们上吧,我走不动了。遂坐下休息。

我们四人继续攀登。觉得热,便将外衣脱下,放在路边。因为轻装上阵,很快便到山顶。

此崮果然“透明”。崮的北半部不厚,底部有石头不知何时坠落,形成一条一米五见方、三米多长的通道。它像桂林的象鼻山洞,却小了许多;像青州云门山的“云门”,却又比它方正。

照相,歇息,接着攀上崮顶。往下瞅瞅,竟然发现武大姐也上来了。奇怪的是,她胳膊上还是挎着布包。等她来到我们面前,我问:你怎么不嫌重?把包放在下面不好吗?

武大姐笑一笑:包里有好东西。说罢,将包打开。

我探头看看,大吃一惊:里面竟然是两个碎裂的鸡蛋,两个小雏鸡正“唧唧”叫着破壳而出,身上的毛还湿漉漉的。

我问,这是怎么回事。她告诉我,今天诸葛镇逢集,他俩先在集上逛了逛,发现有卖毛蛋的,就买了一些打算带给包村的弟弟吃。毛蛋,本来是小鸡还没出壳就在里面死掉了的那种,她却听见蛋堆里有声音。检查一下,发现有两只鸡蛋已经开裂,里面的小鸡正啄壳,就把它放进提包,带在身边。

这个奇遇,让我感叹。宋代大学者张君房在他的《云笈七签》中讲:“体地法天,负阴抱阳,喻瓜熟蒂落,啐啄同时。”古人以为,孵鸡时鸡子将出,在壳内吮声,谓之“啐”;母鸡帮它啮壳,称为“啄”。“啐啄同时”后来成为佛家用语,比喻机缘相投或两相吻合。

我看着两只小鸡想,你们今天同时在“啐”,那么,谁在“啄”呢?

我抬起头来,感受着融融春光,看看山里山外,似乎听到了另一种“啐啄”之声。

我暗暗庆幸。我默默祝福。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

 

             写于2018年清明节

 (刊于《人民文学》2019年第1期,发表时个别地方有删节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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